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螟蛉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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螟蛉

早知道雁回今日要上門,池姨母並沒有差人打掃宅邸,也沒有派個精神點的夥計去路口迎接,甚至交代看門人,等雁回到了,帶她主仆都從側門進。進來後,就讓雁回的隨從在堂下臺階處候著,也不必給座給茶,隨便找一位老媽媽單獨把雁回帶到堂上候著。

再安排一個小丫頭躲在柱子後。“等‘客小姐’坐下後再去回夫人,走從容些,別跑著去。”

雁回揀了進屋左手邊第一個椅子,獨自坐在堂上,緊張不安,也實在有些口渴。

昨晚住的旅店食物不甚入口,她只吃了幾棵青菜,早上為了快點坐車過來,也沒時間用多少早飯,再因這車程只有一上午,她不想在路上蹉跎,也沒想著在途中找點飲食。

沒想到現在人到了居然是空坐著,雁回從未體會過這種滋味,又擔心自己腹內再發出聲音,招人嘲笑。在饑渴和不甘的心緒中熬了快一盞茶的時間,雁回才聽到腳步聲。

池姨母出現時,雁回立刻認出了她,不是因為她衣著華麗,發髻高聳,引人註目,而是因為她和母親真的長得非常像,不愧是親姐妹。只可惜如今母親形容枯槁,池姨母紅光滿面,自己家中蕭條,池姨母家……

方才的冷遇她並不是毫無知覺,寄人籬下就是不得不低頭,這麽點道理她心知肚明。但是當真見到池姨母,再想到自己的境遇,尤其是母親,雁回真真切切地委屈了。

既然已經到此,還是舍下一些無用的傲氣,盡力逢迎吧。

這樣想著,沒等池姨母落座,雁回就鼓起勇氣從座位上滑了下來,大方地行禮:“姨母在上,請受雁回一拜。”

池姨母只是伸出雙手虛扶一下,連腰都沒怎麽彎,著實受了雁回一大禮。

平日裏只進不出,池姨母也是第一次受人投奔,這次實在是抹不開親姐妹面子。姐姐新寡,她這夫家再無旁支,自身又纏綿病榻,於情,這外甥女確實沒有其他離得更近的依靠,於理,池姨母早就知道,這不是賠本的買賣。

剛收到信時池姨母思來想去,好幾天都在想怎麽答覆。姐姐言辭懇切,幾乎是哀求,就連平素不好說出口的錢財事,也一五一十交代清楚。按信中所寫,這筆賬算下來,接收雁回再送她出嫁,池姨母自己還能攢上一小袋私房錢。

“姐姐還是真了解我……”池姨母念叨著。本想擱置幾日,但她還是忍不住去看了家中所有客房。丈夫和兒子一年就回家三五趟,也不怎麽往家裏帶客人,騰出一個住處讓這親外甥女住上一年半載,確實不是什麽難事。

拿得出手的幾處客房各有利弊,池姨母中意一間陽光最好,門前又有花樹的,此處外觀較新,有個待客的樣子,離女眷們住處都很近,平時雁回可以和自己的女兒兒媳們作伴。關鍵是房間不大,可以只讓她用自己帶來的下人服侍,平時有需要張羅的也順理成章地讓她自掏腰包。

如此,這主意算是在池姨母心中定了下來,但在回信中她還是有些勉強,說家中也不甚繁榮,雁回願意將就還是可以的,只怕虧待了她,不敢打包票讓姐姐滿意。

這個回音對雁回母親來說倒是意料之中,親姐妹從小一起長大,妹妹愛財,她豈能不知。她更明白,妹妹雖然天生自帶一股威嚴,打娘胎裏出來就是個不吃虧的性子,但她終究還是心地善良,不至於容不下一個可憐的孤女。

雁回還跪在地上,擡頭看了一眼池姨母。

池姨母只覺心中清涼,只因對上了雁回一雙瞳仁,黑如點漆。再端詳她這一張白凈的心形臉兒,未施粉黛,五官就像淡淡描出來的,直鼻子,小嘴巴,眉毛也是細得很。說不上是什麽大美人,卻自有一股令人疼惜的可憐勁兒。想來上次見她恐怕還是三五年前,小孩子就這麽長成了待嫁姑娘。

“起來吧,我的兒。”池姨母不願流露出太多真情實感,嘴上說得親熱,依然是故意先自己坐好,等了這片刻才讓雁回起身。

站起來的雁回比跪在地上時更顯得身量兒窄小,骨骼清瘦,藕荷色上衣配著紺色裙子,衣衫上淺淡繡著幾處不顯眼的花葉,頭上也沒什麽簪釵裝飾,不知道是姐姐怕她旅途露富,有意讓她遮掩了,還是真的拿不出費用置裝打扮。

但願是姐姐教的……我這姐姐也真是,從小到大——到老都是操心的命。剛做了寡婦,自己又來了病。這女孩也是養得又細又瘦,等著嫁人了還和個小雞雛兒似的,怎麽生養?這夫家能滿意?

思及此,池姨母心腸也稍軟了下來,在我這兒住上一年也挺好,稍微給她補補,賣相上好一點,免得人家退婚了,自家又回不去,賴在我家也不像話。

她揮揮手示意雁回坐到自己身邊,讓人端來茶和點心。又想到雁回來之前,自己已交代下人不能對她太多禮,池姨母連忙改口囑咐道:“就按平日裏見客人那一套,別寒酸。”

掀開茶碗的蓋子,雁回放下心來。

這茶確像池姨母交代的,並不“寒酸”。青綠的嫩葉在白瓷茶碗中舒展開,像是張開雙臂歡迎著雁回,她已經多日未喝到過好些的茶,恨不得一飲而盡。只是現在還是有求而來的“窮親戚”,輩分又低,可不能顯得太沒教養。她勸自己喝慢些,盡管慢些。

緩緩吹著茶碗中冒出的熱氣,聞到清新的茶香味,雁回心中也萌生出暖意。

時令已是冬季,之前在家中精打細算,如果不待客,母女二人喝的也是尋常百姓人家喝的煙熏粗茶。此時池姨母命人上了如此好的茶,反倒在雁回意料之外了。

配茶的點心也還不錯,吹茶時雁回悄悄看了一眼,似乎是家中也偶爾會做的方糕兒。內裏估計是綠豆餡兒,外殼裹著糯米粉,這方糕兒吃起來要緊的就是一怕拿起來時斷了,碎渣滓灑在桌上身上,二怕吃完手上臉上沾了粉,叫人看了覺得不清潔。

盛方糕兒的碟子裏沒有放筷子,雁回放下茶碗,掏出了手帕。

她的手帕一向疊成四方形,拿出來便是平整的,左手托著帕子,右手探去輕捏起一塊糕,果然立刻感覺到,這塊糕被捏斷了。

這種點心的質地就是如此,雁回並不責怪自己,只是指尖稍稍加些力氣,把這塊方糕兒拿住,再快速地將它轉到手帕上,沒掉下任何碎屑。

要想唇上不沾粉末,雁回得一口吃下,這塊手帕剛好遮住了半張臉,讓人看不見她張嘴的樣子,順便還能把手指尖擦幹凈。

為了一塊糕點就要如此辛苦,她在心中暗笑。只是這茶和點心還不能放著不用,雁回兒時就聽母親說過,別人家招待的飲食不能不用,不然主人家多想,怕你嫌棄東西不好,故意不給面子,也不能全用,顯得沒見識,眼皮子淺。

池姨母手捧茶碗,隨意吃了幾塊糕點,並不和雁回多說話。

想來她日日在家中,怕是並沒有多愛享用這些,只是在等雁回用些飲食,盡點主人客氣罷了。雁回沒有再吃糕點,她配合著池姨母的速度喝著茶,再餘下幾分,把茶碗蓋上,輕輕放回桌上。

方才池家的人引秋媽媽和小丫頭桂子在院裏等候,說是在此休息,其實連個凳子也沒人給,更別說茶水了。桂子索性直接歪坐在臺階上,將幾個包袱攤開來放著,人也攤開來,幾乎是躺著。秋媽媽關心雁回,不安地踱步,一時也顧不上約束桂子。

池姨母帶著雁回從堂屋出來,秋媽媽在臺階下一眼看到,連忙拉著桂子迎上前去。

“哎呦,秋媽媽,我竟不知道是你陪著來,怠慢怠慢。”

見是秋媽媽,池姨母熱情地說了幾句軟話,肢體上卻沒什麽動作。她這一套雁回方才已經領教到了。

秋媽媽看得出來池姨母眼中並無多少情緒,仍是端端正正行了個禮,客氣地說:“見過池夫人。”

“是有二十幾年沒見了。”看著秋媽媽老去的面容,池姨母終於伸出手來攙她起身。

秋媽媽熟悉她脾氣稟性,知曉她是如何回信的,看她帶雁回出來二人距離不甚接近,對雁回所受冷遇也猜得八九不離十。但是看這池夫人,想到自己家夫人,當年都是何等嬌嫩少女,如今一個臥病在床,無奈把親生女兒送走,一個滿眼生意買賣,勢利愛財。

秋媽媽也不禁眼泛淚花,小聲喚她:“三小姐……”

這一聲確實有幾分真心,喚進了池姨母心眼裏,她本想就此甩手不管,好繼續給雁回一個下馬威,隨便叫個下人領過去,讓雁回自行在客房安頓了便是,平日就一日三餐供應著,偶爾發點零用小錢財,面子上過得去。

沒想到跟來的是秋媽媽,想來是姐姐故意不在信中細說。

她們姐妹自小被秋媽媽帶大,大了各自成家,秋媽媽作為姐姐的陪嫁,和自己也是多年未見,但今日秋媽媽隨著雁回過來,這老人家的面子也要給,池姨母只得親自帶雁回去客房。

桂子和池姨母的隨從們走在一起,倒不是因為她識禮知趣,實在是背著包袱走路不快。要是還在路上,桂子就要發脾氣了,但此時好奇心使她顧不上怨恨,一邊盡力跟上眾人的腳步,一邊使勁兒盯著這些女孩子看。

幾個丫鬟的穿著打扮確實比自己鮮亮了不少,有幾個梳的發髻很別致,拉出來可能比雁回還像小姐呢。再看看雁回,本來就瘦弱樸素,站在池姨母邊上更顯得暗淡又局促,桂子不禁偷笑。

到了客房,下人們打開房門,池姨母並不進屋,只朝屋裏看了一眼,微微轉身對雁回說:“你就住在這裏,中午我派人送飲食過來,你幾人且自己休息吧,用晚飯時再叫你。”

看池夫人匆匆離去,桂子有些懊惱,還沒來得及認識這些姐姐們。她有心多與人往來,萬一大家都喜歡我,說不定能換個更厲害點的位子呢。

這般想著,桂子看看雁回現在的房間,果然是挺局促。行前她在雁回家中也服侍了幾日,雁回閨房要說大也不大,但是用具物品一應俱全,還有些雁回從小到大自己存著的小玩意兒和小心思,桂子見了新奇得很,只恨時間太短,沒能角角落落都翻一遍。

如今這裏乍一看去空蕩蕩的,仔細才能瞧見幾套桌椅扔在一旁,陽光照得到的地方,能看到空中飛舞的灰塵。左右的小房間虛掩著門,應該是書齋和用人的臥室,她們暫時沒有推門去看。先往裏進到主人臥室,只見床榻也是隨意擺放,床上扔著幾卷被褥,意思就是要自己動手去鋪嘛,桂子皺緊眉頭。

為了寬慰雁回,秋媽媽笑著說:“小姐,池夫人還是疼你,給了這麽多東西,你好按自己的心意來布置。”

這副光景下,雁回怎能不知道姨母的意思,但她更知道現在不是傷心委屈的時候。母親肯定也明白女兒在別人家的為難,只是迫不得已,此時正是要加倍忍耐,讓母親寬心。

“嗯,我知足的。”雁回決定只想眼前的事,不在意背後到底隱藏著什麽樣的羞辱和輕蔑。她在室內走了一圈,說:“我們開始收拾吧,差不多能住人了,我們就先睡一會兒。”

秋媽媽用手指抹了抹家具,都沒有明顯的灰塵,於是帶著桂子先把床褥都鋪上,然後展開所有包袱,一路上的經歷又浮現在她們眼前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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